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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法老学生之自述

2020-9-28 18:5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13| 评论: 0|原作者: 徐特立|来自: 名城长沙网

 

  我是湖南长沙人,姓徐,名特立,今年四十兰岁。英文只能拼音,法文一字不识。我到马赛上岸时,向季坚先生间我是他们学生一起的不是。我将护照拿与他看,他看得护照是一个学生,觉得年纪太大了。我在长沙动身时,有人劝我莫来,说是四十几岁的人还学得什么。我看向先生间我的话,恐怕也有这种意思。十一月十四日到华侨协社,遇着编《华工杂志》的肖予升先生。肖先生说明日上午八点钟李石曾先生到华侨协社对同我来的学生演说。他说我年纪太大,又在湖南当教员一二十年,如今来法作工,这种精神是很难得的;李先生或者会要与我特别谈话,想我一定愿意一同听李先生演说罢?我听了肖先生的话,觉得肖先生很爱我,但我本是来当学生的,怎么不同年少的学生一同听讲?并且进学校的时候,同班听讲的日子很多,今日怎么要拿出从前在湖南当先生的样子来?到了十五日八点钟,李先生演说完了,单喊我出来,要我说来留学的意见。我当时也说了几句话,但是意思还没有尽。空了两三日,肖予升先生要我自己说说到法国求学的意思,登在《华工杂志》上。我素来不会做文章,登在杂志上,岂不见笑?但是有些意思,不能不说出来。一般人都说年老者不能求学。年老的人,多半在社会上有些权柄,倘若全不求学,社会上受害就不小,所以我不怕人家笑,定要说出我的意思。

我今年四十三岁,不觉就到四十四、四十五,一混六十岁来了。到了六十岁,还同四十三岁时一样无学问,这一十七年,岂不冤枉过了日子?这一十七年做的事情,岂不全无进步了?到了六十岁时来悔,那就更迟了,何不就从今日学起呢?我想今年学起,到五十岁还有七年。一天学一字,一年可学三百六十五字,七年可学二千五百五十五字,到了五十岁时,岂不是一个通了的人吗?若一天学二字,到四十六岁半可以读通。我纵愚蠢,断没有一天学一字学两字也不能的。所以我决志求学,不怕法语难学,也不怕学校规则太严。

  又有一些人要我另外请人教法文,或者比学校要自由些。并且湖南有学生一百人,不久还有人来,华法教育会正要明白湖南情形的人,做湖南学生的事情,何不在外面住,为公为私,两两便当。我听了这段话很以为然。但是我到法国来,原要学法国学校的规则,好回国用;不住学校受先生管柬,未必学得好。并且我年纪太大,人家对我有尊敬的意思,不好的习惯,人家都不肯当面说,住在学校中或者可以慢慢学好。因为这样,我就进了法国木兰省立的公学。同学的均是少年有为的,并且有在湖南时的旧学生,内中有熊信吾君,须喊我做太老师。今日与他同学,岂不降了两级?又还要向他们学法文,变太老师做学生,不可耻吗?但我想一想,从前没有学问的时候,当了老师同太老师,自高自大,还要得人家的学费,这真是可耻!如今到了法国,法文一字不识,还要自高自大,怕失了旧资格,不更加一层可耻吗?今天只要学生不嫌我老大,肯教我法文,我就算年老,也是一个进步的老人。五十岁后,我也是一个有学问的新人物,到死的时候,学问还没有老朽,还同有学问的少年讲得来,那时候的畅快,都要从今日耐烦耐苦做起。

  肖先生问我将来学什么,我说我要学农业,暂且进工场作工。有得闲的日子,并要学法国的家事学,好回去自谋生活。单学法文回国当法文教员,还同从前一样靠口舌赚钱,何必万里到法国呢?我前年在湖南高等师范讲教育,一点钟银洋三元,一日可赚十八元,折成佛郎,一日可得百二三十佛郎。今年在省立第一师范,也有一元一点钟。何必到法国每日八小时赚四五佛郎呢?我今又想起从前所赚的钱,真是冤枉,日日讲空文章,耽搁青年光阴,使一些学生都要学先生讲空文,赚大钱。听得作工的劳苦,又没有讲空文章的赚得多,大家都不愿作工,使国家工业不发达,都是我们当教员讲空文章的罪过。今日当悔从前的过错,不可再作赚冤枉钱的思想。须知世界第一等人都是作工的人。从前孔夫子赶马车,《上论》里孔夫子有一句话,说是我“执御乎?”御就是赶马车。他的学生樊迟也会赶马车。《上论》上头有“樊迟御”一句话,就是说樊迟赶马车的事。孔夫子从前也替人家看牛羊,盂夫子书上有孔子“尝为乘田矣”,“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两句话,就是说孔夫子看牛羊的事情。《汉书》上头说古时候的入,读书要兼种田,半读书,半种田,三年可以读得一册书,从十五岁起,读到三十岁,可以读得五册书。古时候的《五经》,到三十岁可以读完。《上论》有“三十而立”一句话,《汉书》上说就是三十岁而《五经》读完了。古时候没有一年一日一季专读书不作工的,日中作工,晚上读书;天晴作工,落雨读书;春夏秋三季作工,冬季读书。只要读了《幼学》的就晓得这件事。《幼学》不说了“学足三余”一句话吗?正是晚上是日中多余的时候,落雨落雪是天晴多余的时候,冬季是春夏秋三季多余的时候。平日都要作工,只有得闲多余的时候读书。古时皇帝皇后都要做工。神农种田,轩辕做衣,舜帝烧窑,嫘祖养蚕,书上都说他们是好人。我们当教员的学生的,能作工,岂不更贵重吗?我所以愿学农工,不愿专学法文。

  肖先生要我说说我的出身,我不能细说,暂且说个大略。

  我十九岁就教蒙童馆,到如今教了二十四年书。日中间总是替学生做事,自己读书要到晚上八九点钟以后,每日只读三点钟的书。平日走路,同晚上睡醒了天没有明的时候就读书。口袋常带一本表解,我的代数、几何、三角都是走路时看表解学的。心理学,论理学都是选出中间的术语,抄成小本子,放在口袋中读熟的。

  中国的旧书,总是选出要紧的用本子抄。我学《说文》,不晓得写篆文,晚上睡不着及走路时用手指在手掌中写来写去。我读《说文》部首五百四十字,一年读完,每日只读二字。我在修业中学教学生学《说文》部首,要他们每日记一字,做两年学完,他们偏要星期六一日同时学六个字,我要他们背写,多半不能写出,正是不分开少学,要一时多学之害。我读书总是以少为主。

  我平日最喜欢贫苦学生。我在长沙师范当校长,收了一个打铁的学生,姓黎名升洲。毕业后在浏阳高等小学校当教员,极能耐苦。又收了一个退伍兵,姓廖名奕。进学校时,只能够写信,读一年书,就有点明白样子;如今当了小学教员二三年,在长沙县当庶务一年,现我已写信要他到法国来。我还有一个朋友姓熊名慎德,浏阳县人,他早年考试虽没有进学,也常常取在前头。他教书种田两项均能做。他三十岁后,因家中吃饭的人太多,丢书不教,去学做线香。一家大小都能做线香,比教书活动得多。我很佩服他本是一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改穿短衣,学作手艺的香匠,见识比人高些,故不把念书的看得高,作工的看得低。可惜他现在有五十多岁,不然,我也要劝他到法国来一同作工。我生平把求学交友看作两件大事。承肖先生好意,要我说我的出身,我实在没有可说的,勉强说了二三件,很觉得不安,又何能多说呢?

(《华工杂志》191912月)

来源:1980年长沙师范学校编《徐特立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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