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英俊的蔡锷将军。均为资料图片

文/范亚湘

今年11月8日是民国初年的杰出军事领袖蔡锷逝世100周年纪念日，上月底，我省举办了一系列的纪念活动。蔡锷一生中，最为人知的就是组织护国军反对袁世凯称帝，正是他的壮举，方才维护了民主共和国政体。今天，最好的纪念莫过于重温蔡锷那振臂一呼的历程……

　　少年蔡锷去日本“开眼界”，成为“中国士官三杰”

　　1903年深秋，日本东京街头没有什么异样，依旧风和日丽，云清海阔。轻轻地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浓烈海腥味的气息便漫涌而来。街头茂盛的树木一尘不染，绿的、黄的、红的、紫的，流红滴翠，色彩斑斓，宛若一幅清新晓畅、赏心悦目的巨画。

　　在靠近东京弘文学院附近的一间逼仄的出租屋内，一位青年却并不为城市美景所吸引。只见他双目炯炯，口咬发辫，正伏案疾书：“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这位青年就是《湖南少年歌》的作者，湖南湘潭人杨度。其时，许多留学生空闲时就爱到杨度那里讨论国事、切磋学问。今天是湖南常德人士宋教仁，明天是湖南宝庆（邵阳）人士蔡锷……他的寓所经常是高朋满座，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

　　甲午战争后，新任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变法开新”为己任，推行新政，新学得以迅速蔓延，湖南学子不再满足过去那一套“之乎者也”。1902年初，湖南抚院首次官费派遣12名学生赴日留学，随之，留学之风日趋渐长，官费私费并举，大批湖南青年渡海奔赴东瀛，仿佛不去日本走一遭就不前卫、不时髦。那时，东京街头时不时就可见到把“吃”说成“呷”的湖南人，成群结队，招摇过市。

　　邵阳人蔡锷与长沙缘分不浅。1898年初，不及16岁的蔡锷从家乡考入长沙时务学堂，师从谭嗣同、梁启超，接受梁的维新思想并深受其器重。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被杀，梁启超流亡日本，时务学堂改弦更张，蔡锷考入上海南洋公学。但梁启超一直惦念蔡锷这个得意门生，多次写信要蔡去日本“开眼界”。次年，蔡锷筹得资费赴日本，就读于东京大同高等学校、横滨东亚商业学校。又一年，蔡锷秘密回到湖南，参加唐才常领导的自立军起义，但起义刚一发动即告失败，唐才常被杀，蔡锷只好再次潜回日本。在梁启超的活动下，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因勤学苦练，成绩优秀，与蒋方震、张孝准并称为“中国士官三杰”。

　　蔡锷飞身上马，“真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之感”

　　长沙蔡锷路上有一尊蔡锷策马奔驰的雕塑，冬日的细雨中，很多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看上几眼，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说：“清季以来，湖南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谭没有说错，清末民初，中国所演出的哪一部大戏中不见湖南人的身影？这一时期，有数不尽的湖南人像是吃了豹子胆一样，挺身而出，蹈锋饮血。

　　蔡锷毕业回国那年，恰逢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0周年。朝野对甲午完败非议不断，清廷为了彰显变革，以挽拯岌岌可危的江山于不倾，大力推行新政，其中，编练新军成了新政的重中之重。因而，在日本学习军事的毕业生回国后都受到了重用，成为各地争抢的“香饽饽”。蔡锷回国后，先后到江西、湖南、广西等地的武备学堂任教或者编练新军，由于其观念新颖，能力出众，很快便在南方军界中崭露头角，成为一名口碑极好的新军教官。

　　当时的广西巡抚张鸣岐是一个年轻有为，同时又好大喜功之人。他主政广西后，锐意延揽各类新政人才，办起了多所新式学堂，很多从日本回来的人来到气象一新的广西。蔡锷到广西后，担任了兵备道总办、参谋处总办，同时还兼任了陆军小学总办，统领整个广西的新军及编练机构事宜，军权在握，权倾一时。蔡锷利用陆军小学，培养了一批广西籍军事人才，并影响深远。后来成为桂系军阀首领的李宗仁当时正是陆军小学学员，他在其回忆录中说，那时最崇拜的就是蔡锷，他上马时用皮鞭向马身一扬，当马跑出十数步时，奋力追上，飞身一跃……仰望“真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之感”。

　　然而，即使蔡锷再优秀，他却在广西被逼得呆不下去了。历来，国人乡土观念炽烈，身为湖南人的蔡锷竟在广西混得风生水起，叫广西人情何以堪？那时流行“倒潮”和“驱潮”，听到你一句话不对，就呼啦啦上街游行示威，闹到把你撤职查办、声名“潦倒”才会息事宁人；看到你不顺眼，就发起请愿、绝食等活动，直到把你赶出省境方肯善罢甘休。“驱蔡风潮”一起，即使蔡锷还有些留恋，但也不得不离开苦心经营多年的广西。

　　“但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起见”，唯有慷慨赴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蔡锷虽被逐出了广西，但他的军事才能尽人皆知，很多地方都想请他去。云贵总督李经羲抢先出手，将蔡揽到了云南，并委以第19镇第37协协统（旅长）。这时，蔡锷只好将家眷安排在长沙，只身去了云南。

　　1913年10月，一个年轻的军官走进了位于中南海的总统府，他不是别人，正是蔡锷。袁世凯热情地款待了蔡锷，之后，蔡锷先后被安排担任将军府办事员、参政院参政、经界局督办等职，乍一看，这些职务官衔不低，但实际上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虚职，这使得刚过而立之年、意气风发的蔡锷深切地感受到了有志难伸，很有些怅怅不乐。

　　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还不过瘾，企图恢复帝制。京城内，帝制闹哄哄，可蔡锷就像什么事情不曾发生一样，依然在家独酌，出入戏院观戏。有时还故意当着几个京城小报记者的面，去八大胡同的勾栏酒肆晃悠一圈。不过，他仍旧每周跑一趟天津，去看望在那的恩师梁启超。杨度筹安会成立的翌日，他就去了梁启超府邸。师生两人邀集一群人，在闹市街头吆喝着“一块儿打牌吃花酒”，待到席散人离，两人才进入内室密谈。

　　梁启超《护国战争躬历谈二》一文记载，那天，蔡锷向他请教对时局的看法，梁启超说：“余之责任在言论，故余必须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对之。君则军界有大力之人也，宜深自韬晦，勿为所忌，乃可以密图匡复。”梁、蔡两人都意识到，若不慷慨赴死，把讨贼的责任自己背在身上，恐怕中华民国从此就完蛋了。因为那时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遭到袁世凯强力打压，多已逃亡海外，在国内的闻达之人几乎都被袁世凯收得干干净净。

　　听完老师的一席话，蔡锷毅然手掌击桌，当场表明心迹：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夜深人静，窗外漆黑一片。

　　梁启超猛吸了一口烟，将余下的半截摁熄，起身紧紧地握住了蔡锷的双手。

　　袁世凯担心因称帝生出其他事端，早已暗中派人盯上了蔡锷等几位军政大员。但蔡锷每次从天津回到北京后，还是一副“浪荡子”的做派，饮酒、听戏、出入青楼……听到派去监视的人回来一禀报，袁世凯乐了，敢情英雄失去了用武之地，也只会变成一个贪图享乐的庸俗之徒！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也许因为生活沉沦，没有规律，蔡锷身上的老病喉疾复发。先是在北京和天津几处医院治疗了一番，不愈。蔡顺理成章的向袁世凯打报告请长假去国外医治，并附上国内医院治疗凭证。袁世凯将蔡锷放在视线之内加以提防不为错，但如果不同意他告假治病，那是说不过去的。不久，袁世凯同意蔡锷到国外就医的批复下来了，准假三个月。

　　次日，蔡锷早早地到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签到，同时，在一份推戴袁世凯称帝的“劝进”表上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其后，蔡锷径直去了北京火车站，与等在那里的人汇合，一车到了天津，并连夜改乘日本轮船出境。

　　袁世凯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敢把他拉下马的人竟是蔡锷

　　1915年12月12日，帝都北京一片白雪皑皑。彻骨的寒风中，街上人烟稀少，冷清得有些可怕。然而，中南海居仁堂内却觥筹交错，一派欢歌。连日来，在社会各界的强力推戴下，一直觊觎帝位但又摇摆不定、假惺惺揖让的袁世凯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宣布称帝。

　　按理说，袁世凯也读过不少史书，或许他被“亿兆拥戴”冲昏了头脑，居然忘了自古以来倒行逆施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这一最为朴素的真理。岂不，这边厢刚刚有人拥戴你成为皇帝，那边厢就有人舍得一身剐，敢把你这个皇帝老儿拉下马！只是令袁世凯大为光火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蔡锷！

　　就在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的同一天，蔡锷经日本、香港、越南，辗转回到了云南老巢。

　　后来，有人说蔡锷为了麻痹袁世凯的监视，整日与京城名妓小凤仙缠绵在一起，并在小凤仙的掩护下逃离袁世凯的虎口。这种说法一度传播很广，还拍成电影。其实，蔡锷在北京的一举一动皆有官方文件记录在档，这种说法纯粹只是稗官演义，不足为信。

　　同时，梁启超也乘船绕道大连到了上海，并将早已拟好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一文交与报馆刊发。是文洋洋洒洒，成为击中帝制乱象要害的一记响雷。

　　老师先动了，弟子自当紧随其后。

　　12月25日，蔡锷在云南通电全国，起兵讨袁。次日，蔡锷组织护国军分头向四川、广西进攻，护国战争爆发。

　　以前的史书上说，护国运动人心所向，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将袁大头气死在金銮殿上。这种说法难以坐实，护国军不过区区数千人，且饷械不济，打了一个多月，才推进到叙府（宜宾）。尔后，就再难扩大战果了，勉强维持着与北洋军的对峙局面。

　　不过，蔡锷云南振臂一呼，响应者大有人在。宣言、通电飞来飞去，要求惩办袁世凯和“狗头军师”杨度的呼声高涨。最为有意思的是，各地军阀也觉得时机到了。冯国璋等五省将军通电，要求取消帝制，严惩祸首。在前敌与护国军对峙的统帅曹锟等通电，要求取消帝制。五国驻华公使也劝告袁世凯“缓办帝制”……袁世凯拟请段祺瑞出来主持危局，段却开出“取消帝制、宽容叛军”等条件，实与当年清廷请袁出山收拾辛亥革命残局时的套路如出一辙。

　　情势急转直下，还没过足皇帝瘾的袁世凯不得不下令缓办帝制，撤销登基大典筹备处。宣告实行称帝之时，袁世凯曾发表了一则简短的演说：“大位在身，永无息肩之日。”袁世凯没有说错，他当皇帝的这83天里，哪一天消停过？

　　6月6日，袁世凯忧愤成疾，一命呜呼，护国战争结束。

　　可是，就在这年11月8日， 年仅34岁的蔡锷病逝于日本福冈大学医院。遗嘱中写道：“我统率滇之护国军第一军在川战阵亡及出力人员，恳饬罗佩金等核实呈请恤奖，以昭公允；锷以短命，未能尽力为民国，应为薄葬。”

　　次年4月12日，蔡锷魂归故里，北洋政府在长沙岳麓山为他举行国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