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救亡高潮与文夕大火

敌人毒焰下的岳麓山

——写在国立湖南大学被炸后

李秉钧

    当空袭时避入地下室，虽较安全，但那黑而臭的地洞，笔者极不喜欢走进的。在南京，安徽，江西等地遇到空袭时，总是任性的不躲地下室。因此得了许多机会，看到空战，和敌机被击落着火的情形。上月下旬从南昌到长沙来，借读于国立湖南大学。湖大校址傍于岳麓山，和长沙城市隔着一条湘江。岳麓山群峰叠翠，林木苍然，有风景区之称。当兹暮春时节，游山过客特别多；且一般人均认岳麓山为安全地带，即遇敌机来袭，亦不碍事。此种想法，笔者亦曾有。

    本月十日係星期例假，适值天气清明，山光更见婀娜，游山的仕女，较常时尤多。但校中同学因常住山中，鉴赏得有点厌烦，所以乘此假期，多半溜进城里去。是日午餐后，笔者和同学罗君正在第三宿舍楼上的自修室内阅读杂志（第三宿舍位于山坡之上，与校中各院和各宿舍距离较远）突闻空袭警报，时约一时十五分，我们毫不在意，仍继续阅览。直至二时二十余分，紧急警报发出时，罗君要笔者同往山上隐蔽，因我未同意，彼亦未往。约数分后，彼遂先行离开自修室，其时室内只剩笔者一人，坐而观书。再逾数分钟，听到了嗡嗡的飞机声，和隆隆的高射炮声，笔者趋至窗前探望，见有飞机二十七架，分三队盘旋于高空，那时尚不知它是敌机，或是我机？不久，炸弹声像春雷般隆隆四起，震耳欲聋，自修室的楼坪和玻璃窗震动作响，屋顶的灰土飞沙走石般落下。那时想跑下楼去，又顾虑敌机正在残酷地扫射与轰炸，奔走下去或许反而流弹和碎片所伤，故立定主意暂躲屋角，相机而动，但楼上可怕的震动，仿佛楼房将要倒塌，惊惶之下，已置生死于度外矣。逾片刻，炸声稍息，急下楼，过食堂，预备到山上躲避，瞥见远方山地数处，正在燃烧，发出熊熊的烈火，焦灼的树枝树干参差交错地栽下来。笔者顿想到山上亦危险异常，不容躲避，竟趋至宿舍门口，见有十余同学都在该处小山洞中藏身，遂亦参加其中。当至宿舍门口时，见东向一团白烟，直冲云际，大家疑是第二院被炸，经军事教官用瞭望镜瞭望，见第二院仍在，众心稍慰。旋复闻敌机嗡嗡声，诸同学又避入山洞，该洞狭小仅可容二十余人，洞口无遮蔽物，实在不见安全。不久，见有敌机九架飞过，随之炸声复起。此次投弹较多。爆炸的声音显得更加厉害，像山崩地裂样震得耳膜发响，同学中有的张大嘴，有的用手掩耳，有的紧抱在一起，恐怖的心理，毕见诸面部表情和失控的动作。炸终良久，我们再至山前远望，见图书馆已被轰炸着火了。解除警报尚未发出，校方无法救火，我们伫立望其焚烧，心中忿怒与痛惜，使每个人的神智眩晕。

    至三时二十分左右发出解除警报。我们三舍的同学才得下山去。同时，城内的救火会，服务团，十字会，防护团和其他救护团体，都从城里赶到。救火的，抬伤人，掘尸的，在悲痛下履行他们的职务，紧张的工作着。此外还有不少人为着看热闹，特地从城里跑来的！

    一座巍然屹立的图书馆，和馆内所藏的五分之四的图书全部化成灰烬，只剩下四围水泥的残墙，和馆前两根粗大的石柱。救火会的努力，不过想把残火扑灭罢了。

    第一宿舍和第二宿舍，在图书馆右方，距不多远，均被震坏。距离第一宿舍门口几十米远的空地上，还落着一个爆发的重磅炸弹，幸赖第一宿舍的建筑比较坚固，所以没有全部倒塌，舍内一切玻璃窗门户，俱震得破碎不堪。

    科学馆的右侧被炸，馆内仪器，震坏了三分之一强，右侧的五舍，全部被震而崩塌。第一院第二院的玻璃窗，均有损伤。最无损害的，就算三舍了。

    本校之江大学借读生曾有松君，和一位工友陈君，被炸死在五舍门口。曾君腹部被炸，盘肠地上，右腿亦被炸碎了。陈君则炸成两段，四肢不全。还有一位本校文学院国学系四年级的同学黎圭君躲避在被认为最安全的赫石坡上去，也被弹片炸死。此外还有很多游山的游客，和附近的居民，被炸于山上田间。现已发见的死者近一十人，伤者三十余人，工农商学兵均有。

    同时敌机尚在清华大学特种研究院原址附近投下三十余弹，死二十余人，伤四十余人。那处有农民一家总共七口，炸死六人，仅存的一个农民，因受严重刺激而至神经错乱。

    湖大被炸后，四周所闻见的：颓垣，破屋，焦味，血腥，落枝，残尸，死亡者亲属的啼号，受伤者低微的呻吟，还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着黑衫短裙，受轰炸的恐吓，虽体无微伤，神经已呈错乱状态，浑身战竦地打寒噤，嘴里不乱的呼嚷悲哭。一切惨情，令人心痛欲绝！笔者格外伤心的，就是在这情况下，还发现极少数的仕女，所谓来看热闹的一般麻木不仁的青年男女，在敌人现实的暴厉行为下，还不能惊醒他们的迷梦，在死亡者的尸前，还不能激出他们的恻隐心，依然亲暱猥亵地做出男女肉麻的怪态，和轻佻的行为。笔者疑心他们是冷血动物，是活尸。

    湖大被炸后第二日（十一日）上午召集员生全体大会，皮校长训示暂行停课二天，以便整理内部。并报告业已电呈教育部请示。兹后决在困难环境中继续开学，维持湘省唯一的最高教育。至于死难同学及工友等遗尸，校方已备棺收殓。伤者送院治疗。

    敌人这次无耻的轰炸湖大，显想破坏我文化机关，想把后方少数仅存的国立大学一概破坏，不使存在。无耻的暴行，是为全世界所共弃。而且还暴露了敌人最卑鄙的手段，就是当他们前线军事失利的时候，更想捣乱我们的后方，和轰炸我非战区的平民。这次敌机狂炸湖大，无疑地为着台儿庄敌军惨败的羞怒，遂疯狂的施出卑鄙的毒手段来报复。倭寇呀，尽量的表演吧！把你的寒伧的威胁，残酷的炮烟，尽量的表演吧！但是，等着看呵！你的“泥脚”倒塌的末日，我们中华民族的同胞，已替你指定了，你这冥顽不灵的东西，看你横行到几时！

三月十二夜写于湖大

（原载1938年4月16日长沙《力报》）

 （转自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3月版《长沙烽火岁月——老报刊中的长沙抗战》张湘涛主编|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辑录整理）